那口吐白沫的男人，听到了我的话语，朝着这边走了过来。
他瞎了一只眼，一条腿还是瘸的，再加上死时剧毒发作引起的抽搐，更加影响了他的行动能力，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，每一步都相当挣扎。
我看着他摇摇晃晃过马路的样子，感觉有些揪心，可又不好上前帮忙，只能看着。
好不容易等他穿过马路，走入引魂灯灯光所笼罩的范围内，他口中的白沫和身体上的抽搐和挣扎立刻消失不见，他也恢复了正常，只是依旧瘸着腿，瞎了一只眼睛，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，走到了位置前，坐了下来。
“先生，真是太让您受累了，大半夜的还要等俺。”
其实就算他不开口说，我也知道他心中的执念是什么，无非就是想要看着儿子娶上媳妇，生儿育女，他服毒自杀就是因为自己拖累导致儿子娶不上媳妇，可我还是要询问一遍。
“你有什么心愿未了，可以直接告诉我。”
“俺还能有啥心愿，就想着娃赶紧结婚，俺就能合眼了。”
“我今天给你儿子算过命了，他这个大运的婚姻运都是很好的，随时都可以结婚，只要过了你的丧期就可以了。”
“哎呀，还什么丧期不丧期的，死人哪有挡着活人的，先生要不帮俺传个话，让他赶紧相亲结婚，不用非要等一周年。以前不是还有冲喜的，喜事最大，啥都能冲掉。”男人一脸焦急的说道。
华夏自古以孝治天下，至亲长辈死去要守孝，期间不能当官不能办喜事，所以才有守孝三年的说法，才有丧事期间不能办喜事的习俗传下来。
可这并不是一成不变的，这种规矩大多是针对达官显贵的，达官显贵需要名声，这样的细节必须注意。
可底层老百姓都是为了生活，娶妻生子那是重中之重，根本耽误不起，所以在民间还有另外一套规矩，那就是死人给活人让路，天大地大，喜事最大。
因此，在古代那种连衣服颜色都有严格规定的情况下，新郎官和新娘子在婚礼期间可以披红挂彩，不受相应的限制。
会出现这样相互矛盾的规矩，归根到底是身份地位不同所决定的，达官显贵就算守孝三年，照样不愁婚嫁，可贫苦百姓的人生根本等不起，有了机会就会赶紧婚嫁，因为三年时间对一个底层家庭是相当大的变数。
华夏人是最懂得变通和实用的民族，“礼”是很需要讲究的，因为那是传承文明的规矩；可该变通的时候，也会相当变通，只要找到相应的说辞，同样是符合“礼”的。
外公教我玄学的时候，曾经跟我说过，除了善恶对错这种基本的玄学规矩不能改变之外，其余的玄学规矩都跟本地的习俗有关。
如果到了一个陌生地界，要先打听本地的一些规矩。不同民族，不同地域，在同一件事情上的规矩不同，那是再正常不过的。
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差异，肯定跟当地的历史有关，千万不能认为自己在书上学到的就是真理，反过来看不起别人本地的习俗，一旦生出这种心思，就是执妄，是很不利于自身的成长和修行。
举个例子，南北方年夜饭不一样，很多人都听说过，可大多数人都只是听说，北方吃饺子，南方吃汤圆。
可很多人并不了解，在很多省份，年夜饭吃的时间也不相同，有些是天黑时分吃，有些是半夜吃，有些是凌晨四五点吃。
按照正常饭点吃年夜饭的，其实没什么好讲的，那些在古怪时间点吃年夜饭的，只要去查，背后都有一段让人动容落泪的故事。
那大多都是送族中青壮子弟上战场抵御外族入侵，所留下来的习俗，是华夏人记录历史，不忘苦难的一种方式。
……
如今，面对眼前这位父亲的请求，我沉默了：死人给活人让路，还是从死去之人口中说出，这份爱太过沉重。
见我沉默不语，对方更加着急了：“先生，只是传句话，能不能行个方便？”
我看向这位着急的父亲，开口道：“你当时走得急，有没有跟儿子交代过后事？”
男人的表情变得无奈：“哪儿敢交代后事啊，俺家娃精得很，我要说那些话，他肯定能猜出来，再说家里也没啥好交代的，俺没啥本事，也没存到啥钱，根本不用交代，喝了药死了就拉倒了。”
“那你想不想入梦，回去跟儿子好好聊一聊，告别一场？”
听到我的话，男人顿时愣住了，随即，他的脸不可抑制的抽搐起来，一行浊泪从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流了下来：“能吗？真能让俺跟娃入梦聊聊？”
“能。”我斩钉截铁的点头道。
“那……那……”男人浑身都开始颤抖起来，显然有些无法压抑情绪了。
我直接从怀里掏出了那根毛笔，蘸上了引魂灯的灯油，在他额头上快速写下了咒文，帮他稳住了身形，接着开口道：“好了，去吧。好好告别一场，别留遗憾，你帮他解开心结，他才能安心结婚，真的开始生活。要不然，他就算结婚了也会在心里留个疙瘩……”
剩下半句话，我没有说出来。
华夏的很多父母，为了儿女愿意做出巨大的牺牲，可这份牺牲在某种程度上，太过沉重，沉重到让儿女难以承受。
就像这位父亲所做出的选择，他的确是想用这种方式，让自己这个“拖累”消失，让自家儿子能够成功结婚，可他根本没有想过，他的儿子接下来的人生，哪怕结了婚，也会生活在痛苦之中。
这位儿子会时不时想起，自己的婚姻是用父亲的生命换来的，也许他依旧能够开心欢笑，依旧能够看着妻儿感觉幸福，可是在夜深人静，午夜梦回的时候，他总会梦到父亲，会一个人在无人的角落里抽烟，会默默落泪。
只有去告别一场，父子两人在梦中好好聊一聊，让儿子解开心结，未来他儿子的婚姻才不会背上沉重的枷锁——也许枷锁和痛苦是不可避免的，但是告别一场，好好聊聊，总比这样直接离开要好很多。
听到我的话，眼前的男人也明白过来，他愣了愣，这才郑重的点头道：“先生，俺晓得了，晓得了，一定跟娃说清楚，让他不要难受。”
“你明白就好，快去吧。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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