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天空旷，浩瀚，高远无垠。
墓地肃穆。
再没有悲戚的哭声，仿佛哀痛已绝。
只有坟畔的时强时弱的风声，吹得草木震颤生音。
荒草间蹦跳蚱蜢，觉得世间的生生死死，与己无关，寻觅配偶，寻欢作乐，或者觅食果腹。
王老四的棺材就要封穴了，也就是要看爸爸最后一眼了，王子帝和王珊珊这两个亲生的子女，一脸凄楚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
“时辰已到，逝者安息！”司仪对王子帝和王珊珊，还有王老四的直系亲属们，用干涩的声音说道，“家属们向前看亲人最后一眼，封穴！”
在司仪举行最后一个殡葬仪式的时候，负责入殓、出殡、下葬等程序的八仙们，脸上微露焦急之色。
给王老四殡葬的八仙们，都是王氏家族的族亲中的青壮年。
王子帝和妹妹王珊珊看了最后一眼爸爸的棺材，向司仪微微点头。
“封穴！”司仪高声喝喊。
迫不及待的八仙们，刚要往棺材上埋土，让王老四真的要入土为安的时候，披麻戴孝的王子帝忽然做个暂停的动作，神情颓靡地对八仙们说：“慢着！”
八仙们拿着铁锨就住手了，还没有埋下第一锹土，都微微蹙眉，看着嘴角刚泛青的少年王子帝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。
唰愣愣！
坟畔现场参加葬礼的男男女女，老老少少，面面相觑，大家讶然，惊异的目光，都齐刷刷地集中在王子帝的还有些稚嫩的脸上，不知道他意欲何为。
都是一头雾水。
怎么会是这个亚子，难道他的脑袋瓦特了，跟自己尸骨未寒的爸爸依依不舍，不想埋掉自己的爸爸，还是有什么话要跟爸爸最后说道一番。
跟一个死人费口舌说话，难以理解。
殁了的死人，肉体正欲糜烂，魂魄正欲消弭，形同死猪死羊，跟他期期艾艾，悲秋千里地说三道四，亡魂也不会开口回应。
跟死人絮絮叨叨，一定是病得不轻，难以治愈。
王子帝在人们疑惑不解，发怔的时候，抬起含着泪花的亮眸，看看给爸爸送葬出殡的族人和亲戚们，一脸肃穆，语调很重地说：“我爸爸叫王老四，我是他唯一的儿子王子帝，俗话说，父债子还。人死了，但账不能死，这是祖传的规矩，我要遵守祖上的规矩！”
肃穆坟场，众人闻听此言，有些诧异，赶紧默住，神情专注，洗耳恭听。
落在坟畔树上的身穿黑色丧服的乌鸦，也停止了哇哇恼人的聒噪，在静默之中，细听王子帝的言语。
王子帝神容憔悴，依旧语调凝重地说道：“我爸爸还没有入土，他生前欠谁的钱，请你现在当着我爸爸的面说，只要说了，不管有没有欠条，我都认账，我就是砸锅卖铁，累断筋骨，也会把我爸爸欠下的账，一分钱也不会少，会全部还清。人死账不能销，欠债还钱，天经地义。”
王子帝年龄尚幼，但他的话语，宛如金刚石，掷地有声，十分清晰，大家听得清清楚楚，觉得王子帝的话里带着可敬的仁义之风。
在王家村这么多年，死过很多很多的人，埋过很多很多的人，但从来没有人在临埋坟坑的时候，做出这等事情来，让大家当着没有入坟坑的人，说出欠钱自己要还钱的事儿。
当然，三年前，王家村就出过一件让人不堪的事情，就是一户人家的家父死了，死者生前欠人家的钱没有还，但又没有欠条，人要下葬的时候，债主忽然想起死者欠自己钱的事儿，就不让埋坟，说等还清债务再下葬。
结果是闹得不可开交，欠钱的人家死活不认账，不承认欠一分钱，但债主硬说欠钱，跳进了死人坑，硬是不让埋人，最后惊动了警察，打110到了出殡的现场进行断案，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，王家村也就出了一次坏名声。
……往事不堪回首。
王子帝说完话以后，坟场顿时寂静，没有一点儿声音，落针可闻。
静默无声的大多数，默成石头。
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没人吭声。
但大家都觉得王子帝瞬间成熟了，仿佛不再是那个青涩懵懂少年，而成了一个经历过风风雨雨的成年汉子。
在王子帝的模糊的印象里，他家的家境一直不好，生活困顿不济，自己那身体羸弱的瞎眼妈妈又常年患病，有时候断不了跟人家借钱给妈妈看病。
在他的记忆里，没有什么本事的爸爸是欠人家钱的，因为他家常年拉饥荒，但他爸爸欠人家多少钱，就不知道了，因为在爸爸眼里，他还是一个孩子，不会让他知道家里欠钱的事儿。
但只要对方说出来，他王子帝绝对会认账，不会耍赖不认账。
坟场送葬的人们，都默不作声， 觉得他那还显单瘦的身躯里，藏着一个坚定勇敢的灵魂。
人的懂事儿或者长大，有时候不是岁月的渐深，岁龄多寡，人有时候会在瞬间就长大了，什么事儿都懂了，都通透了，当然，这种瞬间长大往往是遭遇了人生的重大变故，付出了惨重代价。
……王子帝见大家都默不作声，仿佛一堆木头。
墓地继续死静，且又一种沉重的压迫感。
死默过了一会儿，一个耄耋老者，嘴角蠕动了一下，看看默住的大多数，微微颔首，沉色对王子帝说：“你爸爸没有欠人家的钱，埋吧，赶紧让你爸爸入土为安吧。”
王子帝闻言，转身扭脸，眼神微动，再次看看坟场寂静的人们，没人吭声。
都哑巴着。
“我爸如果不欠谁的债务，他老人家就要入土为安了！”王子帝说完，舒了口气，脸色微沉，对殡葬的八仙们沉痛地说：“埋吧。”
唰唰唰！
哗哗哗！
八仙们顿时铁锹乱舞，黄土飞扬如雨。
王子帝和王珊珊亲眼看着八仙们，用锃明瓦亮的铁锹，挖土扔向爸爸暗红色的棺材，渐渐地暗红色不见了，被埋住了，他们兄妹俩眼里的光芒，逐渐黯淡。
不一会儿工夫，一个好似湿漉漉的窝窝头状的坟头，突兀地立在了王家祖坟，潮湿的土散发香郁，插在坟头的白色幡旗，在风中摇摇晃晃，猎猎作响。
王子帝和妹妹王珊珊，悲情戚戚，泪花闪闪，他们在爸爸王老四的坟头，最后磕了三个响头，告别祖坟，含着悲戚，慢慢离身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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